周末回老家看望父母,发现他们气色不对。
“二拖死了!”父亲说。
二拖叔叔是父亲的酒友,住在我家东北角那座院落。
二拖叔叔开过饭店,年轻时酒量惊人,据说能喝一斤多高度白酒,人称“公斤量”——这是一个美称。我父亲那点酒量,跟二拖叔叔没法比。
因为欠账太多,饭店被白吃客打败了。
二拖叔叔倒也不生气,照旧是乐呵呵的,没耽误过喝酒。
他开着一辆三轮车,走村串户,出去卖茶叶,兼职收破烂。
“能大能小是条龙,能大不能小,那是一条虫!”
这是二拖叔叔的口头禅。
“哥,这怕什么呢?世上只有享不了的福,没有受不了的罪。大不了重新来过,收破烂呗。我告诉你,收破烂可比开饭店强得多,我还干上瘾了呢。”
我最喜欢听二拖叔叔跟父亲聊天。他说的话有意思。
二拖叔叔驾到,一般都是要喝酒的。
他是开过饭店的人,所以每次来都会自带几个下酒菜:带壳的干炒花生,腌渍过的大白菜,豆腐皮和猪头肉。这四样菜是不可缺少的。
母亲在厨房里炒热菜的时候,我就拿着塑料酒壶,出去打酒。
小卖部在村北头。门口靠着柜台,排着六个装满散白酒的大缸。
图片1“四爷爷,给我打酒吧。这一壶装满。”
那老头就问:“这是给二拖那货打的酒吧。”
我点了点头,说:“你赶紧给我装满,我爹让我快点回去。”
我怀里抱着的一壶酒,装满了有二斤半。
我爹每次在喝酒前,都要跟二拖约法三章:今天喝多少,喝多长时间,喝完了吃什么饭。你说也奇怪,二拖叔叔就听他的,听得连连点头。
“哥,你说啥都中啊。今天……咱多喝点?”
“不行。你只能喝六七两。我陪着你,喝个三四两,不能超量。”
我和二拖叔叔都是笑眯眯的,看着父亲打开我的文具盒,拿出一根毛笔,蘸着红墨水,在酒壶的中间画了一道杠。“这是一斤一两,只多不少!”
二拖叔叔用二两的酒杯倒了五下,又把酒回到酒壶里。
“我服了!哥啊,你这酒量虽说不咋地,看酒那是一绝。”
看酒和看菜、看粮食一样,都是老一辈农村人的技术活。一壶酒多少斤两,一车萝卜、一堆粮食多少斤,都是打眼一看就算过秤了。出去买羊、买猪、买牛的人,大秤不称手的时候,也是这么做。能把误差控制在买卖公平的地步,大物件上下不超过三公斤出入,就算了不起了。我父亲是看酒、看菜都很准。卖菜和买肉什么的,从来不用过秤,提在手里一估摸,秤头上决不会超过一两。
每次喝酒,他们都要谈到这些。
我在一旁给他们倒酒,端茶,听得津津有味。
二拖叔叔见多识广,是个大能人。
二拖叔叔的三轮车,每次出去时带着茶叶和香油,回来时驮着收到的破烂,还有换来的麦子。遇到买茶叶和买香油的农家,可以用小麦、花生、黄豆什么的换购。没有生意的时候,他就吆喝着:“破烂哦,破烂。破铜烂铁塑料盆,纸板书本烂套子,谁家有破烂,拿出来换钱哟!”
二拖叔叔的生意做得很不错,家里盖起三层小洋楼。
图片2他是个闲不住的人,勤快得很。
可有一样毛病,叫人发愁,这就是喝酒。
在我家喝酒,二拖叔叔的家里人还能放心些。靠着约法三章这种不成文的规矩,二拖叔叔很少喝醉过。虽说喝得不过瘾,让他发牢骚,可是有保险啊。我父亲是个老成稳重的人,不给人灌酒,看着二拖喝到劲了,酒壶盖子一拧,给放到拱着观音菩萨的神桌上,可就没人敢动啦。
“二拖啊,回家吧。咱俩这年纪就不要多喝了,喝多了影响不好。”
那时候夜色已然迷茫。
我搀着二拖叔叔,往他家小洋楼走去。
“大娃儿,你爹不叫我喝酒。你爹……不够意思啊!”
我笑了笑,从来不说话。
你瞧瞧,每次你喝得舌头都不听使唤了,还好意思说这些?
年的时候,父亲查出肝硬化,就把酒戒了。二拖叔叔每次来登门拜访,都是喝得醉醺醺的。他坐在父亲的身边,抽着烟,长吁短叹,连生意也没心思跑了。为啥?因为这四邻八舍再也没有人陪他喝酒。
二拖叔叔那喝酒的喝法,跟饮牛一样,一般人谁敢陪着?
一旦来了兴致,就要咕嘟咕嘟往下灌。
这不是喝酒,这是玩命呢!
一喝上酒,美了就好,哪管他天塌地陷?
二拖叔叔到了五十岁出头的时光,彻底成了酒鬼。
生意不好好做了。只要手里有了几十块钱,就要去打酒、置菜,喝上一会子。没有人陪着,那不要紧的,自斟自饮也是很不错啊。
二拖叔叔喝酒喝得老是栽跟头:只要喝过酒,经风一吹,就倒在地上。
年国庆节的时候,二拖叔叔出门串亲戚,醉倒在路边的水渠里。
万幸的是,水渠里没有放水。
二拖叔叔栽了个跟头,仰面朝天,在干沟里睡了一夜。
医院里检查,把鼻梁摔骨折了。检查带治疗,花费四千八。
“哥呀,我一顿酒花了四千八。四千八呀,我的哥。这酒实在是太贵了。”
父亲黑着脸,没有说话。
喝酒要跟对的人在一起喝,而父亲就是二拖叔叔喝酒时的影子。
临出门的时候,父亲对二拖叔叔说:“你也戒了吧。”
二拖叔叔鼻子里哼哼了两声,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。
年开春,家家都在忙着种棉花。二拖叔叔又出事了。
他前一天夜里喝酒喝过量了,早晨出来上厕所,宿醉未醒。结果,解完手出来,又是眼前一黑,一头栽倒。脸面骨撞在墙上,扑通倒地,又把门牙撞掉了两颗。医院里检查治疗,还是那一套程序。这次,在医院里折腾了三个多月,做手术、补牙、种牙,总共花费了四万多,都是自己承担,医保不给报。
喝酒是件小事,可喝酒喝成这样,那就是大事了。
从此以后,每隔三两个月,二医院。
医院岂是等闲之地?
来来去去如风卷,前前后后多少年。
眨眼之间,就到了现在。
后期,二拖叔叔彻底穷了,穷得连瓶装酒也喝不起。下酒菜里的猪头肉换成猪肝,又换成萝卜头。喝完酒不吃饭。也没人管他!一喝就醉,再喝就倒,完全是回到二十年前的模样。
他摇摇晃晃地离开村口,骑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,继续折腾着所剩无几的日子。酒嘛,还是要喝的!栽了跟头,下次注意不就完了嘛!
二拖叔叔的破败劲儿,跟村子里快要枯死的榆木疙瘩差不多。
“我的二拖叔叔,他是怎么死的?”
父亲告诉我,是脑溢血,喝酒以后栽了个大跟头,摔到柏油马路上,脑子给摔坏了。“医院的时候,已经不行了!”
二拖叔叔的丧事办得简单。没有搭戏台唱戏,也没有人来吹胡琴。
办完事,二拖叔叔的家里人默默无语,开车回到县城。
人没了,还能说什么呢?
村口的庄稼地里,凭空添了一座孤坟。
第二天,我们正在家里吃午饭的时候,母亲十分惊慌地跑进门,对我说:“可不得了,你们快去看看吧。人家都说,你二拖叔叔好像又活过来了!”
我放下饭碗,骑着电动车跑到村口的坟地。
图片3一群妇女和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那里咋咋呼呼,大呼小叫呢。
“怎么回事?二拖叔叔真的活过来了?”
在小卖部里卖酒的四爷爷对我说:“不要听他们胡说!他们都喝醉了!”
原来,夜间下了一场小雨,新埋的棺材翘了皮,从堆积的坟土间露出来,被风一吹,灌到空穴里,呜呜直叫。二拖叔叔,你死了也不叫人安生啊!
卖酒的四爷爷摇着头说:“唉,这可是一个能人啊!”
我看了一眼坟头散落的苹果,还有酒瓶、馒头这些供品,心里默默地说:
二拖叔叔,你放心吧,你睡在那个床铺上,再也不会摔跟头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