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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2/5/18 2:48:00

老刀叔住在村子最东头,小院子的东墙外是窄窄的护村路,小路的东边就是二队的庄稼地。

老刀叔的小院门朝着小路上开。说是门,其实就是两长两短四根木棍绑成的栅栏。从路上过,一扭头就能看清老刀叔院子里的一切。老刀叔的院墙不高,一般人一踮脚,也能将他的小院一览无余。墙头是老刀叔自己垒的,他想从墙头上看外面的风景,脚下得垫一只凳子。

老刀叔浅浅的小院子里有些什么?有一棵树干一人高的枣树,树枝上稠满的枣子到了秋天,缀得挨着了地,红彤彤一片。见栅栏门上了锁,半大小子总要踩着同伴的肩膀爬上墙头,可刚一露头,立刻又出溜下来,因为卧在树底下的大黑狗噌的一下就窜到了墙根,狂叫不止。

这黑狗叫“黑子”,老刀叔给起的名。从爪子到脊背,从鼻尖到尾巴尖,没有一根杂毛。过了夏天换了毛,一身油黑,披了墨缎儿一样。凶,黑子是真凶!没咬过人,是因为这黑子懂事,听话。假如那半大小子真的跳下去偷枣,估摸着他的腿会被咬烂,脸还会被抓破。

到了冬天,队上放了工,老刀叔就扛起猎枪,猎枪比他还长,后边跟着细腿细腰的黑子,去野地里趟兔子。

拔了花柴的地里,有坑有坷垃,兔子好藏身。兔子让黑子趟出来,箭头子一样往前窜,黑子一猫腰刚想去追,老刀叔一声喝止,黑子便四蹄钉在地上。老刀把枪一顺,嗵的一声,兔子一个跟头栽倒。有时遇上“老*狡”,你这里枪一响,它斜刺里急转弯,铁砂子泼出去的扇面没能罩住它,这时,老刀叔手一挥,黑子便像一道黑闪追上去,不待兔子再耍滑头,一口咬住兔子的脖颈,乐颠颠地跑回来表功。

老刀叔排行老大,下边还有三个兄弟。弟兄又多,个子又矮,眼瞅着悠过了成婚的年龄。一条光棍,一所小院,他也盼着天黑,一掌灯,他的小院子里就热闹起来。

冬天夜长,大*昏里,老刀叔的栅栏门隔一会就吱扭一声。黑子知道来的是客人,趴在屋门一边一声不吭,拿手电一照,两只眼睛放着*亮的光。

老刀叔的棉门帘厚实,洋蓝的老粗布,让人掀得油亮。一进小屋子,鼻子先告诉嘴,嘴再告诉嗓子,浓浓的肉香让你咕咚咕咚连咽几口唾沫。兔子肉或者是跟鸡肉,或者是跟狗肉,或者是跟猪头肉煮在一起,因为兔子肉本身不香,跟什么肉合煮,就有了什么肉的香味。靠着长条炕盘着一个火炉子,*蓝的火苗子舔着耳朵锅的锅底,高粱梃杆的锅盖上蒸腾着白汽,花椒、大料、小茴香在锅里跟兔肉们一起翻滚。这香气,吸引着鼻子尖嘴馋的人们。哪怕你是住在村子西头,只要看见老刀叔枪管上晃悠着野兔子回来,今天夜里,一定来这小院里解馋。

小地桌摆在炕中央,几个人都脱了鞋上了炕。能盘腿的坐着,不会盘腿的跪着。老刀叔把兔肉撕烂,装在一个大海碗里,放在地桌中间;把葱丝、蒜片、芫荽段撒在酱油醋碗里,再滴上几滴香油,让人们蘸着吃。地桌的四角,放上炒花生和干枣。

“酒呢?老刀,上酒!”人们嚼得顺嘴流油,压了饥,解了馋,想起了酒。

老刀叔从方桌底下扯出个能盛五斤的大肚高脖绿玻璃瓶子,地桌上墩一只吃饭的碗,咚咚咚,倒上一碗,几个人便轮流着喝,喝完了再倒。

“烟呢老刀?把你的烟贡献出来!”有人忽然想拧一锅子了。

老刀叔从窗台上拿下一个木头小盒子,没有盖儿,里面有碎烟叶,有裁现成的纸条。人们即使兜里有烟荷包,也不肯拿出来,你一根我一根卷老刀叔的烟叶,几尊大炮接连开火。酒气,肉香,烟味,加上火炉子喷发的热度,整个小屋子像是一个憋得要爆炸的气球。

“把门帘撩一会儿,受不了了!”人们开始脱了棉袄,摘了棉帽,额头上有了汗亮儿。

人们喊老刀叔过来吃肉喝酒,老刀叔只是答应而不上炕。他在地下给炉子添煤,给人们烧开水,闲下来就卷烟抽,把扔到地下的骨头扔给黑子啃。

到了夜深,人们就趔趔趄趄离开这小屋,有的回了家,有的趁着酒劲儿,去干睡觉以外的事情。

拾掇炕上的东西,海碗底下压着几块钱。老规矩,肉管吃饱,酒管喝好,你们看着给吧。

之所以老刀叔不能上去吃喝,是因为人家凑了钱的,你吃一嘴喝一口也算是参与了,怎么算账?

老刀叔带着黑子出去趟上一天,有时候也会空手而归。当天晚上,来到老刀小屋子里的,就换成了一拨年轻人。这拨年轻人也分成两个年龄段,一个是开始挣工分的半大小子,十四五六岁,一个是正上学的小学生。

半大小子们认为自己来到老刀叔小屋里是理所应当的,而小学生明天还要上学,熬半夜的夜会影响明天的功课;小学生们心里想:明天我们不是上街喊口号就是去生产队里“学农”,哪有什么功课会影响?半大小子们不愿意让小学生来的原因还有一个,就是嫌这些“小屁孩儿”们不适合参加他们的谈话,他们谈的都是大人们的话题,小屁孩儿们听不懂,光插嘴问,讨厌得要命。小学生们正是感到“大人们的话题”新鲜,有听头儿,所以,他们比半大小子们来得还早;为了讨好老刀叔,他们一来,就忙着撮炉灰,和煤泥,插不上手的就给黑子理顺毛。

半大小子们也讨好老刀叔,他们在老刀叔这里学会了吸烟,就买了九分钱一盒的“红花”,先抽出一支递给老刀叔,并且给他点着,然后把烟盒往地桌上一拍,大方得很。

老刀叔不让他们吃肉,更不让他们喝酒。虽然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,他可不愿意让他们的父母指戳他教坏了孩子们。学吸烟是另一回事,即使不在他这里,哪个半大小子不是早早就偷着学会了吸烟?

花生和大枣,他会各抓出一大把撂到地桌上,十几只手一下子罩满了地桌,一会儿工夫,吃完了事。

正场戏是听老刀叔“讲古”,而这“古”除了上几辈子有影没影的奇闻趣事,大多是当下村子里的话题。

煤油灯放在地桌中央,火苗子上裹卷着一道黑烟直冲屋顶。老刀叔的光头、圆脸、短脖子,被灯光照得发亮,他盘腿坐在里边,他嘴里的烟气直喷到小地桌周围的听客们的脸上。这些听客围满了地桌,有的没占上“座儿”,就坐在地下的方桌两边的圈椅上,小板凳上,玉米皮编的蒲墩上。有的熟客便枕着老刀叔的油亮的枕头躺下来。

老刀叔有时是自找话题,比如带着黑子打“跑儿”和打“卧儿”;比如当民伕“根治海河”;比如谁谁家的“媒人席”。更多时候是趁着他卷烟的当儿,让听客来提议。他就着煤油灯吸着烟,使劲嘬上一口,让烟在五脏六腑里回肠荡气之后再喷出来,两个鼻孔就像小火车头的烟囱一样。刚学吸烟的也学着他的样子来一口,立刻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来。

根据听客的提议,老刀叔有选择地讲,比如有人说“来段有意思的”,他就会吩咐一个人去把院门关好。关了门,再有人来,黑子就会大叫。

“有意思的”故事让老刀半真半假或“纯属虚构”地讲个热闹非凡,其实大多是老刀叔把自己听来的再兜售出去而已,比如男女之事,他又没经过,完全凭想象来渲染。

因为“有意思”,让那些青春萌动期的半大小子们眼光迷离,面红耳赤,而那些小学生们却似懂非懂,插嘴一问,后脑勺上早挨了一巴掌。在“有意思的”告一段落之后,胆大一些的小学生就不失时机地要求讲一个*故事。

“讲*儿行,咱先说好,谁也不许不敢出去解手,把尿尿到我屋子里!”

一阵大笑。胆子再小的也要把胸脯挺一挺,装出不怕的样子。

老刀叔会夸张,能把“青脸红发,锯齿獠牙”的*怪讲得似乎就在窗户外头,你侧脸一看,就看见了一条高粱叶那么长的红舌头正探进屋里来。

有一回听客们都走了,老刀叔见门后头躲着的振山家的二小子正在发抖,棉裤裆尿湿了。老刀叔把他送过了两道街,送到了家门口,见他一开门,飞跑着进了家。可没过几天,振山的二小子又来了。

有一年,一个要饭的女人天黑了坐在老刀叔的门口,穿的又脏又破。她瘦得细脖子挑着个大脑袋,胸脯平平的,胳膊腿像麻杆儿。老刀叔给了一个饼子,倒给她一碗粥,她吃了饼子喝了粥还是不走。一问,不说话。这才知道是个哑巴。这女人不但哑还有些傻,吊吊着一只眼,无缘无故冲你笑。大冷天的,坐一夜准会冻死。老刀叔让她进了自己的小院,又让她进了小屋。

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老刀叔的屋子里住进了一个哑巴傻女人,有人笑话老刀叔,说他是想女人想渴了。多数人不这样想,他们认为老刀叔是救了她一条命。老刀叔也不隐瞒,他逢人就说,若是打听到这女人的老家,他马上就把人家送回去。有人说要反映到公社里,支部书记说:我看谁敢!出了事我兜着!

这一个冬天,老刀叔依旧去打野兔,但不带黑子,让它瞅着门。兔肉煮熟了不再卖给那些吃客,都拿来滋补了那个哑巴傻女人。

第二年一开春,河南的人找到了这里。老刀叔拉着哑巴傻女人往他们跟前一站,他们上下打量,不敢确定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,因为她已经又白又胖,身上的衣服又干净又合体,头发梳得溜光,只有吊吊着眼告诉他们没有找错人。他们千恩万谢,非要塞给老刀叔几斤粮票几块钱,老刀拿手一挡,反倒递给他们一个包袱,里边是邻家妇女送给哑巴傻女人替换的半旧衣裤。

哑巴傻女人跟着家里人往回走,走几步一回头;老刀叔转身进院时,眼圈也红了。人们看得真真的。

老刀叔五短三粗,一身的好力气。队里上工之前,生产队长总会把粗笨费劲的农活分派给他,他也乐意接受。他曾说过,宁肯起上一圈粪,也不愿意蹲在垄里间谷苗。

就在包产到户的前一年,麦收时节,老刀叔的命运来了个大转变。

小型脱粒机被一团烟尘包裹着,不分昼夜地嗡嗡着。“歇人不歇马”,两班倒替,两个钟头一换班。

零下一点是换班的时间,挑麦秸,撮麦粒的都换了班,唯有往脱粒机大嘴巴里送麦捆子的伟强没有来。没人来换班,老刀叔就不能离开。

伟强是*治队长的儿子,贪睡,钻进麦秸窝里,喊换班的声音很大,伟强愣是没有听见。

原本贼亮的电灯泡上蒙着一层尘土,数不清的大小飞虫围着它转圈。没有风,脱粒机被烟尘裹得严严实实。老刀叔头上包着的那块白羊肚手巾早已成了灰黑色。脸上也是一层土。时时咳出一口痰来,唾出去就是一个黑泥蛋儿。

这小型的脱粒机人称“小炸弹儿”,爆炸伤人的事件屡有发生。

老刀叔把一个半湿不干的麦捆子往脱粒机里塞,硬塞。脱粒机的肚膛里憋满了,湿麦秸缠绞成一团吐不出来,嘭的一声闷响,固定铁罩子的四根螺丝被憋断,铁块子四下里飞崩,老刀被一根铁条削倒了。

人们从烟尘中把老刀叔拽出来,老刀叔软塌塌像一个没装满粮食的破布袋。套上骡子车上了公社卫生站,医生一看傻了眼。人们又把骡子鞭打得四蹄翻飞,医院。

老刀叔的右胳膊从肩膀底下削掉了。

队里卖了一头青骡子,也没能给老刀叔当全医药费。

*治队长曾用皮带很抽儿子伟强。*治队长下了血本给老刀叔治伤,他暗地里感谢老刀,庆幸儿子贪睡没有去换班。

剩下一条胳膊的老刀叔就是个废人了。不久就是分田到户。*治队长提出让老刀叔挑队里最好的地块,全队社员谁也没意见。老刀叔不挑拣,只是提出离村子近一点就行。队长们一商量,本应分给老刀叔一亩二,就又多给了八分,凑了个整数。

老刀叔已过了四十,又成了残废,光棍算是打定了。即使身子健全也玩不了猎枪了,派出所已把枪没收了去。

老刀叔的小屋子里也冷清下来,大队院里有了一台电视机,晚上人们都被那玩意吸引了去。

老刀叔的地让弟兄们种着。生怕别人说自己糟蹋粮食,把黑子也杀了。白天,空着一只袖子,在自己的二亩地周围转悠,一到晚上,早早熄了灯,趴在被窝里,探出身子来吸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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