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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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5/4/9 22:37:00

作者田振建

---我老家是河北农村。

---打小时候有记忆开始,每年进了腊月,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年货。人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准是:买全了吗?按照风俗禁忌,初一到初五,家家都不能开火做饭,要吃大年三十之前的饭,喻示着去年的粮食还没吃完,年年有余。中国语言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和自我安慰的效果,越是吃不饱的年代,见面偏偏就问:吃了吗?现在生活条件好了,见面不问吃了吗,而是说:又去哪里喝了?穷日子,总要有个幻想或者幻觉,努力扒拉出一个借口来,让自己鼓足活下去的勇气。

---所以,进了腊月,家家户户都风风火火的准备春节期间的日用品,当然以吃为主,统称年货。无论日子是穷是富。样样都不能少,必须“买全”,只是数量和质量有所区分。比如,买猪肉,我们叫割肉,或者拉肉。“干嘛去啊”,“我赶集割二斤肉”。家里富裕的就买一个猪后座,扛着回家,腰板子挺得笔直,脸上洋洋得意,还不时的换换肩,上下颠几下,小屁股扭得越发欢实,让外人知道,我扛的是肉,而不是一大块土坷垃,特别是在人多的地方,还腾出一只手来,把胳膊伸出老远,露出手腕子上的手表,弹弹烟卷的烟灰,其实,烟早就灭了。“大包干”之前,这类人一般都是家里有在外当工人的,月月有个进项;在政府部门当个小官的,有个小权利儿,见面熊个人儿,常常翻眼皮儿,抽烟是烟卷儿,喝酒花生仁儿,他们能有个活泛钱儿;村里的干部,那个时候也贪污,只不过那时候都穷,贪不多少玩意儿,是穷贪,当然,买个猪后座还是不在话下;还有就是村里的能人,就是稍微聪明点儿的,手巧的,胆子大的,背地里做个小买卖,比如,偷偷编个粪筐,编个笊篱,做个木匠活,打几个桌椅板凳,喂几只羊,几头猪,多了不行,多了就是资本主义的小尾巴,拿到集市上卖掉,手头就宽松许多。我父亲在一个小城市里当工人,他的腰板不会挺直,脸上也没有得意的神态,把肉藏在一个袋子里,回来还偷偷塞给本家一个穷爷爷一斤。到底还是穷人居多,两千多年了,老百姓只要饿不死就行。穷人们过年,只买个猪血脖和几根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,用纸包着,夹在胳肢窝底下,低着头回家,遇到熟人就腼腆地讪笑,脸涨得通红,好像他这身份吃肉等于犯了戒。回家拾掇拾掇,分出一小块方肉上供用,其余的炼猪油,剩下的油渣子,掺着白菜馅儿包饺子,全家人解解馋,就等于过年了,谁家过年也得吃顿饺子吧。大骨头就在大锅里炖,给孩子们增加点油水。穷人也得过年啊。

---我们老家每五天一个集,初五,初十,十五,二十,二十五,三十,叫逢五排十。进了腊月的集市,商品种类很丰富,花样繁多,所以也叫花花集,人人都是着急火燎地,集集不落!都算计着,这是腊月第一个集,这是倒数第二个集。家中男主人赶集,主要是打几斤散酒,再买两个瓶装的招待亲戚用。那时候走亲戚,很少吃饭,因为家家日子都不宽敞,实在盛情难却了,就蜻蜓点水,简简单单做做样子,如果真敞开肚皮吃,吃到半路桌子上就没吃的了,盘子比猫舔地还干净,主客都尴尬。当然也没有那么没出息的人,不像现在酒桌上傻吃傻喝,撑滴肚皮溜圆,还要吃减肥药。女主人和老太太们赶集就是买些零零碎碎,盘香,烧纸,灶王爷,门神,窗花,年画,针头线脑,条件好的,再扯点儿洋布给家人孩子们做身新衣裳。那时候没有卖对联的,家家的对联都是找村里有文化的人写。男孩子们赶集绝对是奔着鞭炮去的。等集市上的鞭炮噼里啪啦,噼里啪啦,二踢脚,登——嘎————,登———嘎———这么一响,小孩子们的心就开始痒痒起来了,撒丫子结伙往集市上跑。卖鞭炮的商家也是彪着劲儿卖,竞争激烈。那家说:南来地北往的,买爆杖,买响滴;这家说:我的爆杖,不响不要钱,不响泚喽花,我就死全家。泚喽花就是在做鞭炮的时候没有把火药砸实,点燃信捻,爆杖不响,只是突突突滴窜火花,就是现在的烟花一样,如果不响,我们那里称之为瞎(读夏音,四声)包。现在老家还有这个词儿,如果谁家的孩子不学好,没出息,大人们就会说:这孩子瞎包了。如果谁家的爆杖噼里啪啦响得欢,没有一个瞎包,大家起喊:响滴杠连乎兰!连乎,就是接连不断的意思,黏黏糊糊地,象熬久了的小米粥。如果谁家的爆杖响成这样:泚喽——登——登———泚喽——泚泚泚——登———泚泚泚———就坏事了,大伙就起哄:完喽,玩勺子喽,瞎包喽!完喽,玩勺子喽,夏包喽。卖家脸上就挂不住了,开始骂骂咧咧,翻箱倒柜,一挂接一挂滴连续放,必须把面子挽回来。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赔赚了,脸面要紧。

---年味就这样渐渐浓了起来。以上这些只是陪衬花絮,是大戏开演前的敲锣打鼓的乱打锤,蒸签子馍馍才是重头戏。我老家叫蒸庄(妆)。庄,妆,是哪个字,或者其它别的啥字,我至今没搞明白,或许是语气词吧。我更倾向于妆,因为整个蒸馒头的过程,庄严繁缛的程式礼节恰如给闺女置办嫁妆一样,颇有仪式感。

---在我们老家,馍馍就是馒头,因为是长条形状,进笼后,必须插在竹签子上站着蒸,所以叫签子馍馍。有的文章说,因为馒头长得象竹签子,所以叫签子馒头,纯粹是胡扯。

---以下按照一百斤面粉的量来说说签子馒头的制作工艺,有兴趣的,可以照方抓药。

----第一步,制作酵母。

---准备一个洗脸盆大小的面盆,芝麻,花生,枣去掉内核,麦麸,大曲,每样二两,一共一斤,干锅炒熟,用擀面杖压成粉末,六斤黄米饭汤,没有黄米,小米江米也可。适量蜂蜜白糖,一齐倒入面盆,搅拌均匀,封闭,放入25度左右的环境。小时候在农村都放在热炕头,用棉被盖好。二十四小时后,掀开棉被,打开封盖,发现面盆中有气泡冒出来,用筷子搅拌均匀,如果粘稠,可以再加入适量清水,如果太稀就加入适当面粉,封闭,再盖上棉被。每天如此操作,如是者三。三天后,把盆内溶解物倒入沙布,使劲拧干,倒掉残渣,可得清汤五斤许。这就是酵母的原始精华:酵母液,一如生命之源。

---再准备一个二十多斤容量的大盆,倒入酵母液,加入二斤清水,再加入适量干面粉,用筷子搅动,干面粉的数量达到粘稠手抓不成型即可,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。人工非机械,拿捏的分寸需要经验时日可控,言语在此不可名状。密封,置于热炕头,棉被覆之。第二天,掀开棉被,就会发现盆里的面鼓涨起来,用手轻按,能噗嗤噗嗤地冒泡。再加二斤清水,干面粉,操作方式如前者同。这样每天加水加面,搅拌,重复操作,第七天头上,掀开棉被,大盆里边的面隔着密封的塑料布就鼓了起来。揭开塑料布,眼前一亮,嚯嚯嚯,好家伙,满满当当鼓鼓溜溜一大盆,遍布密密麻麻的蜂窝状丝窝,用手轻轻一拍,咕嘟咕嘟冒气泡,这就是成功的酵母了,我们老家称之为肥头,意思就是肥头大耳,一个吉利的名字,也就是大酵子。

---第二步,压面

---五十斤干面粉,倒进一个长一米半,宽六十公分的大笸箩里,加水适量,开始人工搅拌,就是和面。水和干面粉的配合程度到了能捏成团的时候,就加入肥头。师傅们在那个大盆里,双手捧出一大堆肥头,在面团里扒拉出一个窝来,塞进去,比例是十比一左右,没有固定的标准,要按照面粉的质量和肥头的劲道来定。这五十斤面粉,加入五斤肥头,就开始了压杠子,也就是压面。

---包含着酵母的一堆五十斤面团,圆滚滚滴,需要揉和,这么一大堆,一个人的手工肯定不行,必须是两个壮劳力用杠子压,反复地压。两个长一米半宽五十公分的案板从头到尾链接,下边有方凳支撑,把面团置于案板之上,两个大汉分列案板两侧,各执杠子一端,合力下压。外行看来很简单,不免手痒试一把,结果,上来没有三五分钟就自动退却。其实,压杠子很有学问,初学者就是用蛮力靠胳膊大小臂下压,这是错误的笨法,不一会就累的胳膊酸胀。正确的方法是,保持人和杠子的统一体,双手握杠,前置于下腹部,单腿离地,屈膝后折,另一腿,前脚掌虚触地面,依靠身体重量,下压,抬起,下压,抬起,同时,支撑脚前后导向移动,就像是跳大神的单腿儿蹦,全身着力点集中于两个胳膊,人的整个身体处于半悬浮状态。这道工序,二人必须配合默契,同时用力,如果其中一个人偷懒不使劲儿,杠子就会翘起来。村里的农民也不全是纯朴善良之辈,耍奸溜滑的大有人在,但是在干这个活的时候没人好意思也不能磨洋工,否则就干不成,粮食是上天给百姓的恩赐,面对自然,必须投入百分之百的虔诚。在压杠子的同时,二人嘴里同时发出嗨嗨嗨嗨嗨嗨………的声音,既是喘大气,也是统一步调的劳工号子。这个时候人的精力高度集中,处于天人合一的无缝融合状态。待到把圆圆的面团压成两公分厚的面饼,长长一条平铺在案板之上,从头卷起来,成一个巨大的面卷,再开始第二轮压杠。压杠子并不是一竿子到底,一下子就压成薄饼,而是循序渐进,慢慢地把面团压薄。压薄,卷起,再压薄,再卷起,如此反复操作六七次,面团越来越湿,随时撒点儿干面粉,防止粘杠,杠子下压有了明显的反弹阻力了,老家的行话叫顶手,这道工序就完成了,躺在案板上的面就很紧凑瓷实了,跟小时候玩的胶泥一样,可塑性极强。

---第三步,成型

---用切菜刀把平铺在案板上的面,从头到尾竖着拉一刀,再横向切若干刀,把面分割为A4纸大小的一块。接下来就是实实在在的人工揉面了,人手一块,反复揉搓,经过上道工序的压杠,这个时候揉面就很轻松了,揉搓几分钟,成了一个小面团,就扔在盆子里。略等一袋烟的功夫,有专人把面团揪成一个个的面疙瘩,每个疙瘩就是一个馒头的量,大小分毫不差。接下来就是揉面疙瘩,成型馒头了。这是个技术活。先把面疙瘩搓成长条形状,左手大拇指顶住底部,左手的其余四个指头并拢按住头部,右手大拇指下边的大鱼际肌,按住面块的下半部,搓转,面团就在左手大拇指和四指中间原地打转,大约半分钟时间,左手大拇指把底部顶出了一个坑,这是馒头的屁股眼儿,右手掌搓的部位变细,头部滚圆粗大,一个馒头就成功了。

---第四步,醒酵

---经过上面的几番折腾,人也累了,馒头也累了,需要抽袋烟,歇一会儿。把成型的馒头,挨个平躺摆在热炕头上,盖上棉被子,让馒头里的酵母再次充分发酵,老家有个形象诗意的叫法:醒。盖上被子,让馒头醒一会儿,其实就是睡一会儿。人睡足了精神,馒头也一样,人和自然都是想通的。每隔十几分钟就要掀开被子,逐个逐个地翻动馒头一次,因为随着时间延长和温度的升高,馒头因发酵会越来越粗大,不翻动就容易互相粘连。醒的过程很漫长,大约在四十分钟左右,这期间,抽袋烟,唠唠嗑,女主人喂喂孩子,老人们喝着茶水,逗逗孙子,一番热闹之后,难得少许的安宁,世界静穆,万物安然。

---醒到馒头的屁股眼往外鼓出来的时候,就算是醒透了。此时的馒头,慵懒的像个刚睡醒的醉汉,优雅的又象春眠的古代仕女。比刚成型的馒头要粗大两圈,透亮可人。轻轻捧在手心,外边的壳稍微有点硬,保护着里边的嫩瓤,不至破裂,就像是现在的硬壳奶油雪糕。如果温度过高,时间太长,发酵的馒头就会从中间裂开,意味着失败了。但是,老家的人不说失败,而是说:馒头笑了。可不,真真的,胖胖的象咧开嘴儿呵呵大笑的婴儿。

---第五步,上妆

---上妆就是把醒透了的馒头,屁股朝下插在笼屉的竹签子上,小时候用平时的大锅蒸,每个笼屉能插三十几个,后来改成了大笼屉,每个笼屉能插八十个馒头。轻拿轻放,一个一个的把馒头插稳,然后两个人抬着,架在大锅之上,这个时候灶头下早就噼里啪啦地烧起了劈柴,一般一次蒸三笼。架笼必须保证密封严严实实,如果灶头下的烟窜进笼里,这锅馒头就白费了,烟熏过后的馒头又黑又黄又糊爆味儿,等于糟践了。到现在老家还有句土话:烟熏。烟,在这里读燕,四声。如果某件事办杂了,就会说:他奶奶滴,这事烟熏了。

---从前,进了腊月蒸妆的时候,家家烧大锅烧大炕,把炕席烧糊,被子烧糊是经常的事,偶尔也有烧着了房子的。现在都是在户外架起大锅,竖起烟囱,安全多了。

---第六步,下妆。

---上妆架笼后,开始烧火,从烧开水沸腾冒大气开始,二十五分钟就可以出笼了,老家叫下妆。水刚一烧开,麦香味儿就随着水蒸气飘出来了,诱人。时间一到,掀盖,下笼,满院子热气腾腾,水雾之中,一个个的馒头精神抖擞,光滑透亮,肥嘟嘟的胖娃娃一样。

---纯朴善良的农人,经过一年的劳作,一粒种子,一生的兑变,像梦幻一样,一个个纯真馨香的签子馍馍,是苏醒的神仙小儿,缭绕的雾气是所驾的祥云,眺望人间,一个新生命的诞生,他哪里懂得人间的疾苦。小时候,目睹此景,好多次看到老人们都流下泪来,是对上苍的摩拜,是一年到头能吃上一次白面馍馍的欣喜,还是对无边穷日子的无奈?

---在那漫长看不到头的贫困年代,白面馍馍可是真金白银一样的好东西。在生产队的年月,一家人劳作一年,能分得一百斤小麦就是不错的了,除去偶尔给老人做个白面馍馍吃,剩下几十斤麦子就是等着过年的这个时候。穷人家也只有在大年三十能吃上一顿白面馍馍。女人回娘家,走亲戚,探望老人,也仅仅带上六个馒头。

---关于签子馍馍的历史,我没有认真考证过,不敢妄言。我查过资料,有的说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初年,发源地在原来的山东省恩县。恩县在年被拆分,原来的恩城划归现在的平原县。现在的恩城签子馍馍已经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,注册商标批量生产了。机械化的因素一掺杂进来,签子馍馍就失去了人工的味道了,所谓的文化遗产只能是赚钱的招牌。相对于其它,我更倾向发源于明朝的说法。因为,我的始祖就是在明洪武二十二年公元年从山西迁移来的,当时属于山东东昌府高唐州恩县管辖.

----蒸签子馍馍是体力活,更是技术活,家庭妇女做平常的饭可以,在这里就派不上用场了,只能做上妆,下妆,烧火的下活儿。做酵母,压杠子,揉面,搓馒头都是大老爷们儿的事。别看一个个傻大黑粗的土老冒,搞起这个来,手还真是灵巧,令人敬仰。

---签子馍馍吃起来很筋道,虽然好吃,但工序繁琐,现在生活节奏加快,一切都是速成品,人人都是跑着过日子,没有人能静下心来鼓捣这个了,也没有那个闲功夫,再说,也很少有人会这门技术了。

---我一个本家弟弟在村里当书记,每年都集合十几个兄弟爷们儿蒸签子馒头。现在食品花样繁多,我还是喜欢这个古老的文化氛围。蒸签子馍馍,蒸的是老少爷们儿的乡谊,蒸的是忘不掉的乡愁,蒸的是那浓浓的年味儿!现在,过年不能放爆竹了,那个年味,只有在这里才能汩汩得流淌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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