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的7月,46岁的台湾女子陈湘华,终于替父亲找回了失联近30年的湖南亲人。
当她看到30年前,给自己写过信的堂兄捧着一盒新鲜的花生时,竟情不自禁的失声痛哭了起来。
她指着盒子里的花生,哽咽着声音说:
“我想吃一粒花生。”
她几乎没怎么吃过生花生,总感觉生花生黏带着一种土腥味。
可这一次,她却感觉生的花生竟然是如此的美味。
咀嚼在嘴里的花生散发出的泥土的清香,正是46年来,她从未回过的老家的味道。
一瞬间,她仿佛看见30年前的深夜里,父亲独自一个人一边剥着花生,一边默默流泪的情景。
陈湘华
年,陈湘华出生在台湾的一个普通家庭。家里除了父母外,还有他们兄妹四人。
一家人的生计,全靠父亲陈金南在街头经营的一间小杂货铺。
虽然生活不算富裕,可家里总是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欢声笑语,很是温馨。
小时候,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。
为什么父亲说话的口音和周边的人不一样,为什么身边的小伙伴都有爷爷奶奶,而她只有外公外婆。
她曾问过父亲,只是父亲望着遥远的地方深思了半晌,却一句话也没跟她说。
上学之前,父亲的小杂货铺是她最喜欢去的地方,杂货铺里总是一高一低的摆着两块小黑板。
高的那一块,是父亲用来记店里商品价格的,而矮的那一块,则是哥哥姐姐们读书识字用的。
她认识的第一个字,也是在这块黑板上。
只不过与大多人不同的是,她最先认识的不是自己的名字,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名。
父亲的杂货铺
她还记得那天的店里格外清闲,不知怎么的几乎没什么客人。
父亲便握着她的小手,在小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字。
她问父亲,那是她的名字吗?
父亲摇了摇头,告诉她:
“那是咱们的老家,湖南武冈。”
就这样,父亲一边教她写,一边教她读。
直到她把这四个字深深的印在脑海里,彻底的刻进骨子里。即便年幼的她还不知道“老家”是什么,更不知道湖南武冈在哪里。
她又问父亲,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。
父亲告诉她,“湘”是湖南的简称,“华”是中华的含义。
“我们的国家叫中国,我们的民族叫中华民族。”
父亲是想让她永远记住,自己是根在湖南的中华儿女。
陈湘华第一次被“老家”这个词所感触到,还是在她10岁那年。
年的一个深夜,熟睡中的她被一阵低沉的哭声惊醒。
湖南邵阳
她悄悄打开房门,发现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掩面而泣。
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哭,只是感觉父亲哭的很压抑,很伤心。
本想过去安慰一下父亲的她,竟被父亲的哭声所感染,眼角里也渗出了泪水。
她只好回到自己的小床上,一边听着自己“扑腾、扑腾”的心跳,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。
直到第二天的晚上,陈湘华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小心脏问父亲,为什么大半夜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哭。
这一次,父亲陈金南没有隐瞒。
他告诉孩子们,他梦到湖南武冈的老家了,梦到他们的奶奶了。
梦里的奶奶面色黢黑、枯瘦如柴。
她佝偻着身躯坐在老家门外的墙根下,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胡同外的大道上。
一有人经过,她就摆摆手,问来人见没见过她的小儿子。
可所有的人都摇摇头,一声不响的从她面前经过。
陈金南
梦里的自己就站在胡同里,他能看见母亲,母亲却看不见他。他撕心裂肺的哭喊,母亲却始终听不到。
他想跑过去把母亲搂入怀中,可怎么跑也跑不到家门前。
当他用尽全力去抱母亲的时候,母亲却突然不见了。
一刹那,他从梦里惊醒,泪水也打湿了他的枕头。
他想湖南武冈的老家了,想生他养他的母亲,还有一直疼爱他的二哥。
那一刻,陈湘华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有奶奶的,不仅有奶奶,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二伯。
可她心中有了新的疑问,为什么奶奶和二伯不和他们在一起,而是在那个叫“老家”的地方。
很少跟孩子们提及自己过去的陈金南却一反常态,主动跟孩子们讲起了一些往事。
年,陈金南出生在湖南武冈一个叫金称市乡的地方。
父亲和大哥去世的早,一直是母亲、二哥和他,三个人相依为命。
那是一个国破山河碎的年代,还不到20岁的他就参军入伍,踏上了保家卫国的战场。
金称市镇
后来,又跟着部队来到了台湾。
刚到台湾的时候,他才25岁。
不仅年轻,人也长得英俊,当时不少人都争着给他介绍对象。
只是他相信了长官的话,总觉得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。
每一次,他都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:
“等回去了,我要找老家的姑娘。哪的姑娘,都不如我老家的湘妹子好”。
讲到这里,他还偷偷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妻子。
妻子瞪了他一眼,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,也把坐在一旁的四个孩子逗乐了。
然而,等了一天又一天,过了一年又一年。
他等到的不是回家的希望,而是隔海相望家就在那里,却夜夜思乡不能回的绝望。
年,已是陈金南在台的第17个年头。
42岁的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、乐观开朗的小伙子,而是和众多老兵一样,常常独自坐在海滩上,怀揣无数心事般的眺望着远方。
回家似乎是那么的遥不可及,“湘妹子”也不过是脑海里最甜蜜的向往。
在战友的介绍下,他认识了孩子们的母亲。
妻子很温柔,也很贤惠。婚后没多久,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孩子。
有了妻儿的陪伴,陈金南再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馨,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只不过,当时间悄悄流逝的时候,他对于家的那份思念,也是越来越深沉。
年,妻子给他生下了第三个孩子,一个可爱的女儿。
他把对家的思念都寄托在了女儿的身上,给她取名“陈湘华”。
也是在这一年,他选择了从军中退役,在新北的街头开了一家小杂货铺。
新北市夜景
转眼之间,又是十年的光景。
已是离乡近40年的他,不知道母亲还在不在,更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去。
往事讲完了,陈金南长叹了一口气。
虽然他还在尽力的克制着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,可眼眶早已湿润了起来。
他把头扭向一边,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图,盯着地图上湖南的那块区域。
然而此时,只是个十岁孩子的陈湘华,还并不能理解“老家”这两个字,到底承载了父亲多么沉重的感情。
她只知道,“老家”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很重、很重。
父亲有些伤心,她也跟着难过了起来。
八十年代初,不少台湾老兵开始通过海外的关系,跟老家的亲人取得了联系。
为了能再看一眼家中的老母亲,看一眼老家的亲人,甚至有人冒着生命的危险,辗转多地后回到家乡。
那段时间,陈湘华明显得看到父亲焦虑了起来。
有时候,他把自己关在小杂货铺里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
家书
回到家里,他的眼眸中挂满了哭过后的红色血丝,脸上布满了解不开的愁容。
那是两年后的一个下午,放学后的陈湘华高高兴兴的从学校回到家中。
然而,当她推开房门的时候,她发现了家里的一丝异样。
父亲的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,他一边看,一边哭。母亲则坐在父亲的身旁,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,一边安慰着他。
她问母亲怎么了。
母亲满脸笑容的告诉她,奶奶从老家给父亲写来了一封信。
那一刻,陈湘华高兴坏了,嚷嚷着要看奶奶在信里写了什么。父亲却把信攥在手里,怎么也不给她。
只是把信中夹杂的奶奶的照片,给她看了一眼。
对于还年少的她而言,她只是觉得新鲜,感觉好奇。新鲜劲过了,也就把它忘在了脑后。
然而对于父亲,那封信是寄托的他这么多年来对家的渴望,还有对母亲无法尽孝的愧疚。
父亲的草稿
两岸复通之后,父亲第一时间提交了回乡探亲的申请。
他把家里不常穿的衣服都找了出来,打包了一个大大的包裹。母亲从外面买了好多土特产和饼干。
申请书一下来,他便一刻也等不及的踏上了回家,回湖南武冈的路。
临行的时候,陈湘华还嘱咐父亲,让他给从未见过的奶奶和二伯问好。
等她毕业了,等以后有时间了,她就陪着父亲回老家去看他们。
只是她没想到,等她实现诺言回到老家的时候,却没能看到等了他们一家30年的二伯。
父亲回老家探亲的时间并不长。
几天以后,一放学就回家的她,看到父亲拎着一个装面粉的编织袋回来了。
编织袋装的鼓鼓的。
大概是因为太沉了,父亲提着的用绳子绑住的口子都破了。
他往外一倒,滚落了一屋子的花生,有些还粘着新鲜的泥土。
家书
父亲蹲在地上,一言不发的捡着花生。
还不明就里的陈湘华,有些兴奋的问:
“见到奶奶了没有,她还好吗?奶奶长什么样子,是不是照片上那样又黑又瘦?”
一瞬间,父亲捏着一颗花生,愣在了那里。
他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哽咽着声音说了句:
“63年…你奶奶63年就没了。”
一串串眼泪从父亲的脸上滴落下来,打湿了地上的花生。
他捡起被泪水打湿的花生,擦了又擦。可越擦,滴落的泪水越多。
等他擦不及了,他才看着那一地的花生哭出了声。
陈湘华看着父亲难过的样子,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,只能是沉默着陪他捡地上的花生。
几天之后,父亲的心情平复了下来,才道出了其中的原委。
原来几年前,父亲收到的奶奶的那封信,并不是奶奶寄来的。
而是二伯用母亲的口吻说出来,请家乡人代笔写的。而信中夹杂的照片,是二伯请邻居家的老太太冒充的。
二伯
二伯知道父亲一个人在台湾不容易,更知道他想家,想母亲。
他怕父亲知道奶奶不在了会自责,会伤心。
所以,二伯给父亲编造了一个美好的谎言。
一个能让父亲安心的在台湾照顾妻儿子女的谎言。
那袋花生是二伯自己种的,也是二伯给父亲一颗颗挑过的。
二伯的儿子,她的堂兄陈满生从武冈给父亲扛到了广州。
直到父亲坐上从广州转道到香港的船,才把花生交到了父亲的手中。
回来之前,二伯跟父亲说:
“想家了,就吃颗花生。那是咱家自己种的,那土腥子味,就是咱家的味。”
陈湘华第一次被这种从未谋面、但又血脉相连的亲情感触到了。
她突然觉得对“湖南武冈”这四个字不再那么陌生。
一家人除了父亲,没人喜欢吃生花生。
那袋花生几乎是父亲一个人吃光的。
讲述往事
她常常在深夜里看到父亲,一个人坐在沙发上,一边吃着生花生,一边默默的流着眼泪。
她知道,那是父亲又在想家了。
年,老家的亲人又寄来了一封信。
与众不同的是这封信不是写给父亲的,而是老家的堂兄陈满生寄给他们兄妹四人的。
信中的堂兄说:
“我们虽然出生异地,但是我们有共同的祖父、祖母、故乡、故土,姐妹弟弟们,下次你们一定要回来,看看我们的故乡故土。那一天,就是我们最幸福的一天了。”
已经17岁的陈湘华,开始理解父亲心中的思乡情结。因为那里不仅是他成长的地方,还有他的家人。
那种血脉相连的感情,就像他们兄妹四人的情感是一样的。
从未谋面的堂兄弟们和他们体内一样,同样流着爷爷奶奶的血。
那种血脉不是一湾海峡,不是一段岁月就能割舍掉的。
寻亲路上
父亲的老家就是她的老家,她的籍贯信息上同样填写的是湖南武冈。
她开始对那个从未回过的老家,有了说不出的牵挂和向往。
可当全家人都以为向往的大团圆指日可待时,老天却和他们开了一个长达26年的玩笑。
年的一天,父亲陈金南突然中风倒地,医院。
因为是重度中风,他得了半身不遂,不仅无法开口说话,就连手也不听使唤了,握不住笔,也写不了字。
躺在病床上的父亲,总是盯着眼前地图上的湖南发呆。
有时候看着看着,眼角里就情不自禁的流出泪水。
陈湘华和她的兄弟姐们知道,父亲又在想老家的亲人了。
他们原本想写信告诉老家的二伯,可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写,怕比父亲还要年长几岁的二伯,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。
就这样,一家人在纠结中一拖再拖,一直拖到了九年之后。
陈金南的遗物
年的一天早上,医院打来的一通电话,在病痛中煎熬了九年的父亲去世了。
一瞬间,没人能接受这样的现实。医院,瘫倒在父亲的灵柩前失声痛哭。
送走了父亲,陈湘华和她的兄弟姐妹们觉得,无论如何也该把这样的噩耗告诉老家的二伯了。
可当他们准备找出当年父亲和老家来往的信件,按照上面的地址给老家寄信时,却发现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些信了。
自从父亲住院之后,他们已经搬了好几次家。
那些信究竟是被父亲藏起来了,还是在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。
陈湘华更愿意相信前者,但心里却总是担心后者,哪怕只是有一点点的可能。
父亲走后,陈湘华有时候会梦到父亲牵着她的小手,接她放学时的情景;有时候会梦到父亲骑着脚踏车,载着她到处游玩时的情景。
家书和印章
她常常把枕头哭湿了,把自己从梦里哭醒了。
后来,她结婚了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
她越发的开始理解父亲对老家,对奶奶的那种思念。
她终于明白小的时候,为什么父亲每天都要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拨弄着收音机,去听老家湖南的天气预报。
天冷了、天热了,或是刮风下雨了,他一整天都是忧心忡忡的。
她终于明白,为什么家里的每顿饭都要摆上一小碗除了父亲以外,没人会动的辣椒。
她似乎延续了父亲对家乡的那种思念。
有时候会盯着地图上的湖南默默的流泪,有时候也会去听一下老家的天气,有时候也会在餐桌上摆上一盘辣椒。
她对父亲的思念越深,也就越能理解父亲对老家的向往。
她知道父亲晚年,一定是想要再回去看看的。
堂兄陈满生的信
虽然他不在了,可作为女儿,她应该替父亲去完成未了的心愿,她应该回去看看老家的二伯和亲人。
可信找不到了,她究竟该如何去找他们。
除了“湖南武冈”这四个字以外,她一无所知。
年的一天,又有些思念父亲的陈湘华,再一次整理起了父亲的旧物。
她随手收拾起来了一块旧毯子,却没想到从中抖落了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袱。
当她打开的一瞬间,呈现在她眼前的正是17年来,她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父亲与老家亲人的家书。
她打开了其中的一封,是当年父亲收到奶奶来信时,准备回信的草稿。上面写着:
“看到儿的全家相片,娘万分高兴,看到我多年在外的细宝面容,及未见面的儿媳、儿孙、孙女长得活泼喜爱,要是能欢聚一堂,叫妈妈、叫奶奶,那就多热闹啊。”
收到信的那一年,她还是个12岁的小女孩,可如今她也46岁了。
和老家亲人团聚
她知道,那封信是二伯以奶奶的口吻寄来的,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流下了眼泪。
她一封封的看,直到看到最后一封。
二十七封来往的家书,承载的是一湾海峡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,每一封都足以让她泪流满面。
那一刻,陈湘华做了个决定。
她要代父寻亲,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失联近30年的亲人。
就这样,陈湘华带着这二十七封家书,带着父亲最爱的两枚印章中的其中一枚,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然而,当她根据信上的地址来到湖南老家时,那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时光荏苒、岁月变迁,早已是物是人非、空无一人。
可她不甘心,也不想放弃。
没过多久,她又第二次去往了湖南老家。
只是依旧是带着希望而来,却带着失望而归。
重新规划过的行政区划,让她无从入手,也不知该从哪里找起。
在老家的田野上
年的5月,无从着手的陈湘华通过网络发布了一条寻人信息。
信息很快受到了寻亲志愿者们的